2011/11/04

巴西海灘上的分離主義

‧羅偉林 2011/11/03 
 每件事都在在顯示,巴西的海灘是社會的實驗室,隨著巴西的變遷而變化,反映出社會的力量和軟弱。 


【前言】
時至今日,這個五百年來歷經動盪的國家巴西,已經成為超級強國,主宰全球重大的能源和製造業、農業,未來更積極影響科技業,猶如一陣陣的浪花,意圖將重要產業一一收納。另外,巴西更成功爭取主辦2016奧林匹克運動會與2014年世界盃足球賽。毫無疑問地,巴西躍上世界舞台已經現在進行式,而且威風凜凜。

海灘

二00八年,考古學家在巴西東北部發現陶器碎片及其他證據,顯示說圖皮語的印第安人在西元前九五00年就定居於沿海地區。人們遠離危險的叢林和山區,擁抱大海。

印第安文化如今已消失,但巴西兩億人口中仍有逾四分之三仍沿著綿延五千英里的海岸線,並居住在三百英里之內。如果居住地離海邊很遠,巴西人就在大河旁邊創造沙灘和沙灘文化。馬瑙斯(Manaus)和聖塔倫(Santar0年代來到巴西就一直是如此。當時在位的是軍人獨裁政權,這處海灘以及已經不在的碼頭,是嬉皮能在不被警察騷擾的狀況下聚集的場所之一。現在則吸引名人、左翼知識份子(在地上插著工黨旗幟標明)和其他放蕩不羈的人,也包括從前是嬉皮,現在已是中產階級的體面人士。稍左方的救生站,同性戀者以彩虹旗彰顯自己的地盤。

相較之下,海灘東方末端的七號救生站是外來者的容身之處。許多是黑人,他們來自工人階級的郊區,光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可能得花三小時。週末時更是如此,一家老小會搭公車至七號救生站,也就是伊帕內瑪的首站,公車站就在沙灘上。這些人被稱為「farofeiros」,這個詞帶有貶低的意味,因為他們從不向攤販購買食物,而是帶野餐來,經常坐在草蓆而非彩色毛巾上,塗抹廉價的防曬乳。

海灘上的分離主義是人為加諸而非法律規定,而且是根據階級形成,但種族成分顯然包含其中。里約北方工人階級的海灘客多半膚色較黑,引領時尚潮流的伊帕內瑪年輕居民絕不會嘗試模仿外來者的行為或衣著。聽聽這些海灘菁英的談話,就知道他們拚命塗塗抹抹,渴望能曬成古銅色的膚色。他們嘲笑地看著兩種觀光客,一種是膚色蒼白的觀光客,一種是皮膚黝黑的本地人。對他們來說,太白或太黑都不好看。

與美國海灘客相比,除了衝浪客外,巴西人很少會下水,就算天氣晴朗、風平浪靜也是一樣。巴西的海灘不只是娛樂消遣,也是公共場所,社會空間,有如廣場或街角。男女在此調情、參選的政客知道海邊是個拉票的好地方,廣告商也知道。最熱門的海灘景點,空中滿是布條。街道上,外型亮眼的年輕人分發護手霜、飲料等新產品的試用品。音樂家和喜劇演員也在此表演,有如地下鐵站前的街頭藝人。

一如巴西社會的其他地方,海灘的運作模式當然也包括僕人階級。海灘客抵達海灘時,攤販競相租給他們洋傘和躺椅。有時業主已經替常客佈置好了,當他們坐在沙灘上時,攤販一面大聲吆喝販賣的商品,如飲料、冰淇淋、太陽眼鏡、T恤和防曬油,一面四處觀看提供服務。通常這些攤販從工人階級的郊區長途跋涉而來,他賺的錢得養全家,有時妻兒在家製作果汁冰或烤肉串,而到了夏季有些人整週都在海灘上烤肉和睡覺,只在人潮趨緩的週一返家。

里約、薩爾瓦多、勒西腓和福塔雷薩等大型沿海城市中,這些僕人階級的居住地附近或許也有海灘,但不可避免地,這些海灘的情況或多或少比較糟,可能被汙染、多暗礁險浪或水母,而此就是較低階級的宿命。舉例來說,里約北方的海岸面對瓜納巴拉灣而非大西洋,就有相當大的差別。瓜納巴拉灣遍布煉油廠、化學廠和大型輪船裝卸貨櫃的碼頭和船塢,並將未經處理的廢棄物倒入海灣。只有貧民區最底層的窮人才會住在雷莫斯這樣的海灘,這裡的排放物質和細菌經常是里約海灘中最多的。

二十世紀末,市政府在北方最貧窮的地區建造一座大型游泳池,暱稱為「大泳池」。起初蔚為風潮,吸引大批人前來,許多人對於不必花時間和金錢去南區高級的海灘飽受歧視之苦感到慶幸。甚至,伊帕內瑪和雷布隆富有的居民也刻意來訪,看看是什麼新鮮事,有一陣子還流行在此度週末。

但生活的現實面仍不免介入,逐漸磨損它的光環。泳池所在地是兩大幫派搶奪的地帶。較強勢的一方規定泳客不准穿對手的代表色前來泳池,並開始騷擾、恐嚇那些違抗或不小心違規的人。下一屆選舉後,偏保守派的市長執政,計畫的經費最終用罄,泳池的氣數也用盡。資金流向現代化南區高級海灘的攤位和救生站,這些海灘的風景經常出現在里約的明信片上,而從里約最富有的公寓也可以看到這些風景。對於那些掌權者來說,富人的海灘擁有優先待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就是巴西社會契約的本質。

但巴西的社會問題連菁英份子的海邊天堂都無法倖免於難。從山坡上俯瞰科帕卡巴納、伊帕內瑪、雷布隆和聖康拉多的貧民區擴張速度之快,垃圾和廢棄物已經飄到高級海灘上,甚至連毒品幫派間火拚,犧牲者的殘肢都會被沖到海灘上,讓亟欲建立里約享樂天堂的官員大為光火。某次,我就喜來登飯店隔壁海灘發生類似事件報導,觸怒市府觀光部門的官員,威脅要取消明年我採訪嘉年華會的證件。

近年來,海灘發生多起集體搶劫案。一群群來自山坡貧民區的年輕男子來到海邊搶劫觀光客的金錢、珠寶、音響和其他財物,不從者即遭毆打。雖然罕有人因此喪生,但仍造成某些受害者因而住院。其他犯罪者洗劫路人,不論觀光客或當地人、外國人還是巴西人。在海灘客的強烈要求下警方進行掃蕩,讓攻擊事件大幅減少。但掃蕩的結果是成群結隊、膚色較黑的年輕人,尤其是淡金色頭髮或身上有某種刺青等貧民區居民或幫派份子,常被投以懷疑的眼光。

海灘也可以是社會開始變化的實驗場地。一九七0年代初期,當時性感象徵、女星萊拉.迪尼茲(Leila Diniz)懷孕時穿著布料甚少的比基尼出現在在伊帕內瑪海灘。回憶當時,此事常被引述為巴西女權運動的先驅。流亡瑞典的作家暨社會運動人士費南多.蓋貝拉(Fernando Gabeira)於一九八0年因參與美國大使綁架案獲赦免返回巴西,在海灘穿著紫色編織的比基尼褲,激怒了社會保守份子與其昔日的革命戰友,此舉被視為巴西新左派的誕生宣言。新左派較不武斷、較務實,對社會議題較為寬容。十年前,一群年輕女子在夏日週末人潮擁擠時,於伊帕內瑪光裸上身,讓媒體為之轟動。她們抗議數週前在里約另一處海灘,二十名配備機關槍的警員命令一名三十四歲的女店員穿上衣服,只因為她拒絕而被抓回警局。即使里約以縱情歡樂名聞遐邇,連續劇和其他電視節目都可見到赤裸上身的畫面,但當時市府法令禁止女子在海灘裸露上身。抗議者的努力卻惹來辱罵並被潑灑啤酒,不過,由於她們的示威連同警方的行動引發了公眾的嘲笑,最終讓市長簽署法令准許女性在海灘赤裸上半身。

每件事都在在顯示,巴西的海灘是社會的實驗室,隨著巴西的變遷而變化,反映出社會的力量和軟弱。二00九年至二0一0年的夏日再度發生類似事件,里約市府宣布「秩序震盪」(shock of order),開始實行在海灘上烤肉或製作食物的禁令。這項禁令很久以前就存在,但從未實行,直到大企業決定一舉掃蕩他們的競爭對手,如販賣海灘用品和食物的小販,迫使海灘客去他們的店鋪購買。

但政府和與之關係良好的企業盟友太過霸道,引發大眾反感。年年造訪海灘的觀光客驚惶地發現他們無法再向熟稔的攤販購買蝦子或起司串、租椅子和洋傘,也買不到新鮮的椰子水,只能買到塑膠瓶或盒裝的提神或健康飲料時大為光火。結果還是靠巴西式的方法來解決僵局:法律仍在,但不再實行,傳統的社會秩序得已恢復,至少可維持到下個夏天,然後又再度掀起戰火。

巴西人口僅十分之一住在亞馬遜區域,但此區占了國土百分之六十,蘊藏許多最珍貴的自然資源。對大多數住在南部沿岸城市的人來說,亞馬遜看似遙遠且陌生。多數巴西人從未來過這個帶有敵意的地方,就像大西部之於美國人那般,有種神話般的氛圍。

對我們其他人來說,由於氣候變遷的影響,占世界四分之一淡水、地球上的多數魚種、植物和鳥類棲息地的亞馬遜將成為戰場。科學家無法預測何時溫室氣體會達到亞馬遜無法發揮它生態系統功能的水平,無法再吸收空氣中龐大的二氧化碳並轉換成氧氣。但他們同意,因為巴西人以極快速度摧毀雨林,世界每年和所謂的「引爆點」愈來愈近,之後氣候變遷將無可逆轉,除非大幅降低伐木,否則十或二十年內就可能發生。因此,巴西對亞馬遜此一國寶的政策將攸關自身以及世界所有人。

近五十年前,雨林就大幅開放發展,從中得利的政府和商界一再保證,「僅」百分之二十的雨林會遭夷平,沒什麼好擔心的。但科學證據顯然和他們的說法有出入。每年七月乾季的開始,是開墾的季節,但位於聖保羅外的巴西國家太空研究院宣布,又有面積等同新澤西州(或以色列、薩丁島)的雨林消失了。政府領袖紛紛表示憂慮,重申將嚴格執法,但整個乾季下來,焚燒叢林來建立新農場或牧場的濃煙之厚,連飛機都無法飛越此區。

諷刺的是,巴西的科技先進程度,已能從外太空監看政府在陸地上無法掌握的區域。理論上,巴西有方法能找出並懲罰那些想不負責任地剝削雨林的人,但長期策劃並非巴西的傳統,法律總是空談。二00九年,巴西在哥本哈根氣候變遷高峰會上矢志將削減溫室氣體達百分之四十,當中的的一半來自降低伐木。而達成這項諾言,將是未來巴西最大的環境挑戰。在現今開發重於永續經營的政策下,巴西是世界第四大溫室氣體排放國,僅次於中國、美國和印尼。但在這樣下去,巴西很快就會超越印尼。與美國和中國相比,巴西的碳排放並非揮霍的生活方式或過度依賴化石燃料、快速擴張的工業根基,超過三分之一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源自亞馬遜伐林,因此巴西在哥本哈根的諾言相形重要。

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訪問亞馬遜,正值軍事獨裁者極力開放亞馬遜地區,提倡「無人之地給無地之人」的口號。我的第一站是亞馬遜西部與玻利維亞接壤的邊境朗多尼亞州(Rond00七年我從一名關心此事的前政府官員手中取得的軍情報告指出,「種種跡象顯示,環保和原住民問題只是國際協力攻訐的藉口。」文中更直指,綠色和平組織、國際保育組織、雨林行動網絡和世界自然基金會是美國等「霸權力量」操縱的工具,目是是為了「維持並擴張他們的優勢」。

很難說服巴西人這種陰謀並不存在,尤其當各國對亞馬遜的關切和投資都被當做證據時。一九二0年代起,亨利.福特(Henry Ford)嘗試在距離亞馬遜河口一千哩的塔巴赫斯河沿岸大量種植橡膠。一九七0年代,身家億萬的船運大亨丹尼爾.路德維希(Daniel Ludwig)將大筆資產投入「傑立計畫」(Jari Project),他把在日本製造的紙和鋁運往半個世界之外,幾乎在赤道上的地點。但這兩項事業都失敗了,部分原因是兩人都誤解了政治氣候,對在叢林裡進行工業運作的實際難度估算錯誤。同樣的原因也讓其他外資打退堂鼓,導致亞馬遜在經濟上的落後。

有時支持占領亞馬遜陰謀的證據非常可笑。一九九0年代,據說美國中學地理課本中有一張地圖,顯示亞馬遜是在國際財團的掌控之下,還有一段破碎且不合文法的文字寫道,因為巴西人是「缺乏智慧且原始」的人,無法管理亞馬遜,應該從他們手中奪走此區並作為全球的保護區。這段文字顯然不是以英語作為母語的人所寫。

數年來,巴西政府和美國大使館都試圖駁斥這粗製濫造的謊言,但徒勞無功。而其他同樣可笑的寓言也出現了:一份哈佛大學刊物建議巴西解體,就從亞馬遜開始。一名美國將軍向國會表示,如果巴西採取不負責任的政策,美國應該入侵亞馬遜。一八一七年,海軍備忘錄提倡讓巴西「動盪不安」,讓亞馬遜和東北部能脫離巴西,成為美國監管的獨立共和國。甚至艾爾.高爾(Al Gore)也淪為受害者,二00七年他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時,巴西媒體引述他所說:「與巴西的想法相反,亞馬遜不是他們的財產,它屬於我們每個人。」但高爾從未發表這番言論,而是共和黨籍參議員羅伯特.卡森(Robert Kasten)一九八九年在華盛頓紀念巴西環保人士曼德斯的典禮上所說的話。高爾隨即否認自己說過這段話。

(本文轉載羅偉林新書《巴西,未來之國》,鄭安潔譯,由高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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